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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光远热情开朗好交往,在98年的漫长人生中,自有许多朋友。其中之一,便是任仲夷。老先生把两人的友情看得极重,和我这样的小辈人物就曾提过多次。2005年任仲夷辞世,我第一个便想到请于老写文章纪念,他慨然应允。

于光远和任仲夷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是30年代的大学生,12.9运动的积极分子,并自此参加革命。任仲夷比于光远年长一岁,参加党也早一年。按1938年后入党为“抗战干部”算,两人都是前抗战时期的老革命,没有走过长征路的“老红军”。

不过两人后来的道路并不相同。任仲夷主要在鲁西冀南,在“抢救运动”中被关过一年半;解放战争时期去东北做地方工作,自此在东北一直干到文革前的黑龙江省委书记。是地方官。

于光远则在1939年即去了延安,从事青年工作、教育工作和理论研究,后来又编辑理论刊物,解放后在中宣部、在国家科委,干的是理论和科学宣传。是党内学人。

文革冲击,风风雨雨。两人在文革后才相识,很快便相知相交。

1978年的中央工作会议,于光远称为两人的“思想政治上见面”。当时,身为辽宁省委书记的任仲夷大胆批评“两个凡是”的主张,让正在为邓小平改革做理论准备的于光远大为赞赏。

任仲夷文革前一直在东北工作,四人帮倒台后复出,担任辽宁省委第一书记。1979年,他在辽宁为文革中受四人帮迫害的张志新平反。这事引起很大争议,有人认为张志新的事情太惨了,披露出来“对党的形象损害太大”。于光远坚决反对这种看法,从次两人交流就更为密切了。

198010月,任仲夷调任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他在广东任上五年,坚持开放搞活,特区要“特”,为广东做的好事不胜枚举,至今为民众所怀念。于光远评价他是“所认识的省委书记中干得最好的一位”,正是由衷之言。1985年,任仲夷从第一书记位置上退下来,成为中顾委委员,与同为中顾委委员的于光远交往就更多了。

两人后来都谈到,光远几乎每年都去广东,每到广州必住距仲夷家较近的小岛宾馆,必然相约交谈,一谈就是大半夜。于光远说,“他对人对事的敏锐和犀利常常给我很大启发”;而任仲夷则认为,于光远勤奋博学,“算得当代中国一个少有的思想家”。

“微博先驱”

于光远是个很喜欢标新立异的人。可以确信,这位862001年)岁学会用电脑的老人如果赶上微博时代,必是热情洋溢的大V。他90年代初决定“搞文学”,自称是“文坛新秀”,后来自创了一种文体——“超短文”,每篇少则百余字,多则二三百字,意简意深,写得很有趣。到1999年,这种超短文已积有72篇。他去广州参加花会,顺便将已经打印好的超短文交给老友任仲夷求教。

两天后,于光远收到一个大信封。拆开一看,原来任仲夷几乎篇篇做了点评,其中许多都相当精彩。仲夷在退稿时,还附了给于老秘书胡冀燕的一封信,写道:我觉得,短文,尤其是超短文,最受欢迎。因其文短,读起来省为省时,而且最能给人启发和教育。如能在简短精辟的文字中,插入一些大家比较熟悉、深入浅出的旁征博引,就会更好。

于光远后来著文回忆说, 点评是中国古已有之的办法,“他这么做可以视作一种古为今用,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思想交流的方式。”他进而认为:“我的短文,使他产生连锁反应,我看了他点评也产生连锁反应,读者看了我的原作和他的点评之后可能也会产生连锁反应,这真是种思想交流的好办法。”——今天的人们,将“连锁反应”称为“互动”,这正是于光远和任仲夷上世纪在“前微博时代”的短文实践。

得到任仲夷的反馈后,于光远又先后写出47篇超短文,获任仲夷点评41篇。

两位智慧老人的“互动”文字,厚积薄发且用心用力,有着超强的生命力。这些文字后来曾在《广州日报》连载,又撰集成书,获海天出版社出版。出版社按于光远的要求,文章页天地留宽,给了读者写下连锁反应的空间。

民主靠他们

200111月底,87岁的任仲夷被查出膀胱癌。消息传到北京,于光远即安排启程,飞赴南国。

任仲夷见到老友,只有轻松的调侃:“我的膀胱是阿富汗,病灶是本拉登”;“治好了多活几年,治不好也活够了”。他还说,人的一生就是“呱呱地生,快快地长,慢慢地老,悄悄地死”。

两人重逢,继续谈思想。于光远表达了自己对学术腐败的担忧和愤懑;而任仲夷一贯赞赏老友对伪科学的斗争精神,进而提出“反伪科学范围要扩大。”

任仲夷的病情几经反复,癌魔再度恣虐。20055月,于光远再赴广州与探望,两位年过九旬的老人在医院共进晚餐。他后来回忆道:“晚餐时,仲夷说:‘于光远弟子三千,好好教育他们,让他们宣传民主,今后的民主化建设还要靠他们。’”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半年后的1115日,任仲夷辞世,享年92岁。

 广东的老朋友

获知任老逝世,北京有于光远、李锐、杜润生、朱厚泽等11位老人联合署名,由李锐执笔写下一幅挽联:改革开放,勇当先锋;自由民主,高举大旗;南天一柱,世人景仰;仲夷同志,永垂不朽”。老人们中最年轻的朱厚泽和于光远的秘书胡翼燕,持联飞往广州为任仲夷送行。

八年后的930日,北京医院西告别厅。98岁的于光远静卧在白菊花丛中。告别仪式上,有专程前来的几位广东人,为首的高伟梧,正是当年于光远倡导下成立的南方现代市场经济研究院院长。任仲夷、于光远和朱厚泽,都曾担任过研究院的名誉院长。

老高告诉我,他代表任仲夷夫人王玄、广东的老书记吴南生等一干广东老人,“于老和任书记特别好。他(于老)关心广东,给广东改革出过许多主意。当年一到广州,找他的人真是络绎不绝呀……”。

在老高手书的挽联中,于光远被尊称为“广东人民的老朋友”。

(追忆光远先生之二)

附:

任仲夷点评于光远超短文选录:(见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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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  于光远文:

《打假还真》

一切对社会有害的,都属于须之列,伪人体科学为害成烈更须高度重视。它们打着真理的旗号。而世上尚有不辨真假之人,不坚决打击这些伪科学就不能促使这些人看透那些坏人,认识真正的真理。不打假不能还真

u任仲夷评:

和敌人作战中的伪装,给对方造成假象而制胜,可称为有益之假。假牙、假眼、假肢等均属之。但此类假物,必须用真材制成。凡用假材料制造的骗人产品,都须坚决打击取缔。

 l  于光远文:

《无须争不争斯知也》

为了维护真理,我常挺身而出,与错误言论争辩。尤其攻击到本人头上时,更无听之忍之的雅量。我拥护百家争鸣,即争着去争。但不同意见之间并非都有是非曲直之争,常可互相补充、互相发明,争之不当。同时常听到水平很低,荒谬明显的言论,与之争不值。对之用三言两语给以痛斥即可。与愚人纠缠不清地去争,本人也会成为愚人。世上尚有企图挑起争论达到其不可告人目的者,更不可与之争,切莫上当。无须争而不争,斯智也。

u任仲夷点评

  须争而不争,非知也。

l  于光远文:

 《细雨闲花》

   我写,总希望所写的那些能对社会进步、祖国建设产生更多积极作用。为此,曾有过不满足的情绪。其实决定社会进步的是生产,整个上层建筑的作用尚且有限,何况仅仅一些文章?唐代诗人刘长卿有两句写景的诗: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世事有时如狂风骤雨,舞台上表演得有声有色。而在历史长河中,更多的时候,社会不也是在看不见”“听无声中排除种种阻碍,顽强、坚定地前进吗?想到这一点,我也就乐意把这些细雨闲花呈奉给亲爱的读者们!

u任仲夷点评

  读到闲花落地听无声,忽然又想起·运动时,天安门前贴出的于无声处听惊雷那句诗来。

l  于光远文:

 《保卫常识》

    常识是科学研究成果在社会上大多数人中间得到普及、久经考验其正确性无可怀疑的知识。它是最为普通的知识。因此对它本来是用不着也没有什么好议论的东西。但是在今天中国,搞伪科学的人连这种普通的知识也反对。在这种情况下,保卫科学常识,就成了要做的大文章。

u任仲夷点评

 常识加上科学二字,是不是说,常识也有不科学的呢?应该有吧?

l  于光远文:

《老马嘶风》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成了一个老人。”这是恩格斯七十岁左右给友人的一封信上写的第一句话。不这样看,就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的人生哲学,本着自己的社会责任感,在大风中我这匹识途老马仍应昂首嘶鸣,对一些重大问题,以老谋加新识,向社会呼吁。也不妨为基层、琐事出点主意。只是要更多地注意“量力而行”。我相信积极奋斗,对本人健康也会大有好处。

u任仲夷点评:

    通常所说的老马识途,主要是指归途之途,并非没有走过的生路,老马只识回头路。人与马毕竟不同,人能识北斗星,能辨别方向,能查看地图,再加上新知识,未走过的新路,也能摸索前进,甚至快速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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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舒立

胡舒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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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传媒创办人,现任财新传媒社长,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兼职教授。 胡舒立为“全球联合之路”(UWW)全球理事会成员,同时担任路透采编顾问委员会委员,以及 国际新闻记者中心(ICFJ)顾问委员会委员。 胡舒立于 2016 年 5 月获颁普林斯顿大学荣誉法学博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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