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拜”属于有些让人激动的字眼。这些年来,几乎每一次,我提到我去了或要去迪拜,都会让周围的人兴奋。去年2月春节期间,我在以色列旅游时住在当地朋友Amos家里。他的妻子伊莲娜听说我们回程转机经过迪拜,要在机场酒店住一夜,也马上神色飞扬:“哦,总有一天我也要去迪拜。”——阿联酋对以色列人是绝对的禁地,不过伊莲娜来自乌克兰,有双重国籍。她希望有机会。
最近这次去迪拜,是参加阿拉伯传媒论坛。走前与人偶尔提起这次行程,渊博的朋友们总要加上一句:“哦,迪拜现在可是遇到麻烦了,你可以现场看看,情况到底怎么样。”在摩洛哥的马拉卡什,我遇到的当地小旅舍经理则是一脸向往:“啊,迪拜。在我们心中,这就是中东的香港呀!”
我很少为可能去迪拜而激动。首先是因为我去过,五年前的2004年7月就在那里呆了三天。再就是我的旅游选择属“增加识见型”而非“悠闲养身型”,所以选择上更指向文化遗迹和自然景观,我不怕苦累、不惧走路更不向往奢侈。在这个意义上,到迪拜旅游就不是我的优选。
不过,好奇和兴奋写在每个朋友的脸上,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似乎别有意味。而且,我这次去迪拜参加的“阿拉伯传媒论坛”,就在当地新建成的人工岛屿棕榈岛召开,参会者全部下榻在岛屿顶端新落成的Atlantis酒店,等于接触了新兴迪拜的奢华代表作。我好象有了一点责任,需要告诉朋友些什么。
短短三天,匆匆过客。除了老城依旧,整个迪拜与我五年前造访时相比,已是天差地别。我还是没有资格成为关于迪拜的严肃观察者和讲述者,但见闻感触是可以谈谈的。
尽管经济危机寒流阵阵,迪拜看去还是热闹得很。
我们乘坐的飞机在午夜时分到达,入境后径入第三航站楼提取行李。这个新建的航站楼去年10月才投入使用,我还是第一次见,行李厅极为阔大,左右两侧各有28条行李传送带,多数都显得相当繁忙。等行李时,我看着屏幕数了一下即将到达的航班,在凌晨2:00到4:00,有32班,4:00以后还有8班。
如此频率很高。去年2月我三次午夜在迪拜机场转机,曾住过两个晚上,见识过迪拜机场午夜如昼的繁忙。那时新候机楼还没修好,原来那个并不小也相当豪华的修机楼里,又长又宽的大理石过道上全部横睡着人,直到临晨4点以后才清静了一些。
这此到迪拜的第一天是周日。我们入住的棕榈岛Atlantis酒店东楼,与新建的超大型水上游乐园和海豚公园相衔接。从酒店通往东楼游乐场的长走廊宽大华丽,被称为“大道”(avenue),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名牌商铺与高档餐饮场所。从酒店大堂到“大道”到店铺,处处可见游人成群,摩肩擦踵。
我转了几圈后,又到门外寻一块高地,眺看水上游乐园和海边景象。室外阳光高照,只见上千平米的水面上,许多蓝白两色的救生圈载着轻松漂流的客人,水面上你来我往,其乐融融;远方一条近30米高、几近垂直的水滑梯,不时有游客抱头顺滑而下。酒店与游乐场前是绵长的白沙滩,长躺椅上密密麻麻躺满了游人,水中不时可见人头起伏。
当然这种热闹只是表象,而且是部分表象。
我从东楼外坐小火车,跨过连接小岛和陆地的大桥。车费往返25dh(相当于50元),经停四站,20分钟一趟。车厢清凉洁净,海蓝色的拐角沙发舒适考究,沿途景色美不胜收。不过,去时三节车厢连我共三人,返程时是四人。中间经停站分别是“棕榈购物中心”(Palm Mall)和“王牌塔”(Trump Tower),小火车报出站名而且停了车,但车门不开无人上下,隔窗下望可以看到的只是两处硕大的地基,工地上甚至没有工人。
终点站直抵陆地,为海岛“大门”(gateway),站外是一幢大型停车场,周围是数十幢大楼。我走了一趟,停车场共十层,空空如也,周围都是围栏工地,车库还没正式开放;附近大楼们的外观都很漂亮,“待租”条幅处处可见,但多数楼盘并未完工,起重机架在空中。
这个人造岛屿棕榈岛形同一片棕榈叶,以路桥与隧道与陆地连接。巨型“棕榈叶”南部接近陆地的一端,东西两侧均为大片高楼广厦;中部两侧各为一组七块长方形地块,每块都是南北两长排沙滩别墅,一排当在百栋之上。在火车上可以看到有些别墅已经入住,门前有车。但空房居多,人影罕见。
从火车上望去,“棕榈叶”边上时常可见大片沙滩洁白如雪,映衬着碧海蓝天,令人神往。不过,我傍晚在专程去酒店的海滩游泳,发现沙质不够好,石头多得扎脚,而且沙很薄,让人抱憾。
听说棕榈岛上部分入住的别墅主人,也抱怨过人造沙滩的沙质。当然,现在人们更大的苦恼还是挡不住的房价下滑。发展商面对重重困局:新房空置,已售房分期付款不及时,还有就是因为资金周转不周许多建筑计划不得不延后。有消息说,目前整迪拜已延期的建设项目总计超过3500亿美元。
我们下榻的Atlantis酒店同时是个会议中心。同来开会的美国记者玛塔告诉我,她听说,这个豪华的会议场所自去年9月落成后,就没有开过一次会,直到这回阿拉伯传媒论坛召开。
据我看到的当地报纸Business24/7报道,迪拜的居民房租住指数5月继续下降。棕榈岛一带较上月下降了6%到25%。我顺便看了报纸上的房租列表,在四五十处楼盘中,每套居室月租最低也要一两万美元,非常人可以负担。棕榈岛一居室公寓房的租金为每月24500-38100美元,三居室别墅的租金为每月60000至78100美元,简直贵得吓人。
当然迪拜人均GDP处在4万美元以上的高位,而且迪拜新城就是世界上的富人乐园,据说直到去年10月楼价下跌,租房形势仍然乐观。不过现在已是今非昨比了。
酒店和棕榈岛的发展商Nakheel公司的简介,印在我们这次会议的赞助商名册上。但公司CEO没有在会上露面。我听说,这家发展商的债信也正广受质疑。
棕榈岛,如同迪拜的其他房地产项目,藉高房价支撑而发展。三四年前岛屿还是蓝图,欧美的明星和豪门已经为购买未来的海滩别墅拿出了巨款。迪拜自三年前允许外国人在部分地区持有房产之后,房地产业发展迅猛,豪宅价格一路上涨,至去年初,投资年回报已经达到了80%。许多人购房已是不假思索。
去年10月以后,迪拜房价开始下滑。到今年5月,房价已经跌了50%。追涨杀跌,新的楼盘乃至楼花都已经难以出手,发展商们还面对购买人不愿续付分期付款的风险。庞大的新楼盘建设计划仍在实施中,资金周转困难陡现。
自60年代靠石油富起来之后,迪拜并不太多的石油储备已经接近于耗尽,目前石油收入只占GDP的6%。近些年来,这个酋长国一直实行免税自由港政策,有意把迪拜建成金融服务和旅游型大都会,以服务业维持经济增长和繁荣。短短的几年间,迪拜除了大规模扩建港口、机场和道路,还建起了“世界第一高楼”、“中东第一购物中心”以及个人工岛等各种奇迹,建起数不胜数的豪华酒店、购物中心、高档住宅、海滨城堡。迪拜已成中东地区的金融、旅行和国际高端旅游重镇。
这些年迪拜在兴盛中发展,藉房地产繁荣,政府借入外债,政府支持的几大发展商也都借入了大量外债。据《经济学家》报道,Nakheel今年的到期债务是35亿美元,明年是36亿美元。如果经济齿轮还在加速度,房价上升,偿债当然不是问题。但齿轮急速放缓,周转失灵,问题立即暴露。而整个迪拜的外债现在高达800亿美元,已经超过了去年的GDP总和,而今年的到期债务也高达112亿美元。如今在国际债市融资已经非常困难,债务危机迫近。
从去年11月起,迪拜突然下跌的房价,加上有价无市的局面,在瞬间酿成困局。当时分析人士开始估计,迪拜的房价可能下跌80%——仅此,就足以使发展商们在本来就资金紧缩的国际金融市场举步维艰。
今年2月出现一些缓机。阿联酋政府决定发债200亿美元用于帮迪拜渡过难关,第一批100亿美元由阿布扎比的主权财富基金悉数买入。坐拥中东第四大石油储备的兄弟酋长国在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
不过,就在我正要写下这篇博客时,阴霾再现。100亿美元如何使用尚未明晰,阿联酋的自由派财长、来自迪拜的Nasser Al Shaikh突然下台,迪拜的财务困境比想象中更严重,Nakheel甚至开始公开谈论债务重组的可能性——这一切,导致标准普尔对迪拜发展商的评级下调。《华尔街日报》的分析在担心,虽有阿布扎比买下100亿美元债券,第二批100亿美元如何筹措?迪拜和迪拜公司还能不能取信国际债市?
图片说明:去年6月高调宣布的“Trump Tower”项目现在只有地基,不见工人。
在我们这个阿拉伯传媒会议上,人们并不讨论经济本身,但我好几次看到迪拜当地记者们起身发问,指责西方媒体对迪拜的“偏见”。这里的偏见,主要是指西方媒体的报道在夸大迪拜经济的困难。
和他们谈起来,承认经济不太好,但绝不认为泡沫破灭,希望渺茫。翻阅当地报道,谈的也多是经济积极面,例如地区银行因监管严格没有陷入次债,某发展商如何与投资者协商发债计划等。
以我的有限接触,这里热旺的都市旅游景点,兴冲冲的西方游客,笑靥和问候,规范的标准服务,人们看去的确心境如常。困难肯定存在,此外,我个人对迪拜处处可见的人造奢华并不很推崇也不很喜爱。但我还是赞叹迪拜发展者们的大手笔、创造性和想象力。而且,我想迪拜恐怕不会垮。
且不说算一算账,同属酋长国的阿布扎比赫然在侧,石油美元有降也会有升,关键是已经不可能把这个建设发展起来的中东大都市从现代社会抹去。和证券衍生品喧腾之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情形不同,迪拜800米的世界第一高楼、20条车道的高速公路、同时装卸20艘集装箱船的新码头,还有数百所高档酒店、数千幢华厦和豪宅构成的新城和人工岛、中东地区惟一的室内滑雪场,等等,这些已有的骄人成就不会灰飞烟灭。极而言之,纵今天的投资者损失巨大,后来人仍然可以尽享发展的福利。泡沫也有性质的不同。
重要的是,这里的“软设施”也在同步发展。迪拜人喜欢穿阿拉伯传统服装,我们这个会上的所有女工作人员都是清一色黑色长袍黑纱,前来参会的阿联酋总理、迪拜酋长穆哈默德和许多官员都穿白色长袍,与服装早已“现代化”的中国人很不一样。但这里也是阿拉伯世界最开放的地方,多少年来迪拜人就在说“开放大门、开放眼界、开放思想”(open door, open eyes, open mind)。因为迪拜的发展需要外国的技术、管理、资金,更需要外国劳工,这里多年来限制陈规,把城市变成外国人觉得舒服适意的地方,有现代设施也有高档服务的地方。迪拜常人居住人口有150万,其中七成以上是外国人。迪拜作为中东地区金融业、旅游和交通的重镇,其地位也已昭然。这一切,也决定了迪拜在现代社会的生命力。
当然,近年来迪拜发展过分依赖房地产,已经饮下了沉痛的教训。
到去年10月,迪拜房地产价格开始下滑,房地产公司股价已经大跌五成,有发展商仍然喊出惊人目标,例如Nakheel宣布将建造1公里高的世界最高摩天建筑,超过迪拜已经建成的800米高的世界最高建筑布利塔;再如有发展商宣布要建设新的巨型房地产项目珠比丽花园,总投资将达1000亿美元。这些惊世项目在目前形势下只有先行偃旗。
此外,迪拜政府寄寓厚望的Jebei Ali新机场项目,原本希望在2017年峻工,使迪拜机场每年能够接纳的客流量达到1.2亿人;政府鼎力支持的迪拜乐园(Dubailand)项目,期待2015年建成后与美国迪斯尼乐园匹敌并更胜一筹,等等。这些雄心勃勃的计划能否如期完工已是大打问号。
前些年在迪拜的成功之后,“迪拜模式”在海湾其他国家流行。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成功道路,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复制?在经济下行期会有更多拷问。
出租车把我送到阿联酋航空的商务舱和一等舱的专用候机厅,门口有位靓装小姐举牌等候送机。见我惊叹于专用候机厅之大,她微笑:“你是第一次来这个新候机楼?”透着自豪。通向二层的双门电梯同样宽大少见。她告诉我,新候机楼有96架这样的电梯。
机场内旅客如潮。飞机上午11点直飞北京。头等舱四个位置没有客人,但商务舱前后两舱全满,后面的经济舱也是满舱。据我知,只我一人是当地招待的免费客人。
迪拜不会太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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