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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云之乡”

可能许多中国人都并不知道,新西兰的全名叫Aotearoa New Zealand,或称Aotearoa/New Zealand。在这里“Aotearoa”可称毛利人对新西兰的称呼。

不过在新西兰,Aotearoa一词经常挂在人们嘴边。大卫喜欢讲Aotearoa的含义,教我们如何发这个音,还尽情想像着800多年前,南太平洋波利希尼亚群岛的土著毛利人如何辨风析月,劈波斩浪,在茫茫大海中发现新西兰这座大岛的情形。

“他们远远地看到这片土地,上面是一朵朵硕大的白云,所以叫Aotearoa,意思是长白云之乡。”大卫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毛利人是如何驾船来到这里的,根据测算,这需要一个多月,这肯定是航海史上的奇迹!”

大卫全名叫大卫?霍普,二十六七岁,新西兰政府的公务员,在我们访新期间负责陪同,后来和我们成了好朋友。他是奥克兰人,毕业于新西兰最好的奥克兰大学,在德国和澳大利亚有过学习和工作的经验。有了良好教育和新西兰年轻人看重的“OE”(oversee experience)背景后,他回到新西兰,考入外交部。如今,在那里已经工作三年了。

大卫是白种人,爱尔兰人后裔。不过,他并不很清楚爷爷的爷爷何时来到新西兰,祖籍是何郡何乡。他更喜欢给我们讲毛利人的文化传统,带我们看毛利人的祭祖殿堂,讲解各种植物用毛利语如何称呼。

临别的时候,大卫送我一份礼物,是一本画册,叫In the Beginning(创世记),讲的就是毛利最基本的神话故事。“我们就是看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他说。

我几乎立即看完了这个大卫讲过多次的动人故事:Rangi和Papa是一对夫妻,有六个孩子。Rangi和Papa太相爱了,不愿意分开。于是,他们的孩子永远生活在黑暗中。后来,六个孩子长大了,不愿意在黑暗中生活,想了各种办法,把父母分开。于是就有了天和地,父亲是天,母亲是地。而六个孩子成了诸神。如今,如果天要下雨,就是父亲因为想念母亲在哭泣……

传统毛利人历史上没有书面文字,但其文化丰富感人,精神世界充实而独特,Rangi和Papa的经典故事是个例子。此外,毛利人的传统歌舞kapa haka也有巨大的艺术魅力。新西兰是个白人占绝大多数的国家,但和我去过的其他白人移民国家相比,新西兰人对土著毛利人和毛利文化的尊重度和认同度相当高,这种情形,从大卫谈起毛利文化时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就可以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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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坦哲条约

作为新西兰最早的移民,毛利人登陆新西兰的时间,据信至迟在公元1200年。那时的新西兰除了蝙蝠没有哺乳动物,但岛上有一种不会飞的大鸟Moa,正是毛利人的捕食对象。200年后,Moa逐渐灭绝了,毛利人也从狩猎改为农耕,在新西兰岛以部落制生存下来并渐渐发展起来。

欧洲人首次发现这个南半球的岛屿,是在1642年,一批荷兰船只发现了“伟大的南方之土”。但由于最初在与毛利人接触中的误会,双方发生了冲突。荷兰船只从此去而不返,只是带给欧洲一块土地的名字:新西兰。直到1769年,著名的库克船长率领一批探险者游弋南半球,新西兰的毛利人才与世界有了联系,从此,门户渐开。

欧洲人带来了毛利人从未见过的金属制品,后来又有了捕鲸船,木材加工厂。至世纪之交,欧洲人与毛利人混居的小型移民点开始出现。欧洲新移民的到来仍然伴随着小型的冲突,但并未形成大规模战争。不过,欧洲人带来的步枪很受毛利人欢迎。1818到1836年发生了毛利部落之间的大规模武力冲突,史称“步枪战争”,毛利人口在战争中骤减。

1840年是个关键的年份。这一年,毛利部落与英国政府签署了著名的《威坦哲条约》(Treaty Waitangi)。这是一份建立在自愿基础上的、在当时认为互利互惠的条约,也被视为新西兰的立国之本。毛利众部落属意这一条约,认为承认英国女王权威,可以从欧洲获得更多的利益和地位;而英国政府此时也有意对遥远的新西兰有更多介入。条约签署于1840年2月6日。在毛利一方,签署这一条约的酋长们前后共达500多人。

据考,当时新西兰的毛利居民有7万多人,而欧洲移民在2000人左右。《威坦哲条约》之后,欧洲、特别是英伦三岛的移民大批涌至新西兰,在奥克兰、惠灵顿、基督城等地新建移民点,其中,半数以上的移民由一家英国的“新西兰公司”组织动员,据说是为了“迅速实现文明”。至1880年,新西兰的白人移民已达50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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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心上的疤

冲突是在双重意义上出现的:毛利文本与英文文本在《威坦哲条约》关键性条款表述上的不同用语和不同解释;大量白人涌入、白人移民点新建及扩张引发的利益之争。

所以,在新西兰这个当地早期移民和新移民相对和谐的地方,条约签署未几就发生了战事。最初的战争始于1844年,五六年间绵延不绝。最终,更多的毛利人迁至南岛,而在北岛,则形成了白人与毛利人分占沿海与内陆的局面。1860年以后,随着白人移民增加,冲突频仍,战火重燃,持续了10余年。不少战事规模并不大,但发生在1863年到1864年的怀卡托(Waikato)之战却蔚为壮观。这场与美国“南北战争”同时期发生的战争,主要由5000名毛利士兵与20000名英军、殖民军与“毛利友军”组成的联合部队对峙,战争最后用上了装甲战舰、重炮和英国正规军团。毛利人曾屡屡得胜,最后终败在强敌手中。

在奥克兰博物馆的战争馆,我曾看到这场战争中著名的Gate Pa一役中的两份阵亡名单,时间是1864年4月29日,记录的是毛利死亡将士的名字。这座战争馆,题名“心上的疤”。

这一时期的内战,在新西兰历史上又被称为“土地战争”。战争最终以英方的胜利结束,参战毛利部落受到的惩罚之一就是土地被剥夺。随着绵延战事在19世纪70年代后期平息,毛利人的政治独立诉求也随之鲜有与闻了。

我访问新西兰的时候,查阅了最新公布的官方人口统计,截止到2006年底,新西兰的欧洲人(白人)总计有260万余,占人口的67.6%;毛利人56万余,占比14.6%。

历史不会忘却

大卫带我们参观惠灵顿的国家博物馆,先是兴冲冲将我们领到一处毛利人的文化陈列场所,然后一起直奔二楼去看《威坦哲条约》陈列。有关条约的文物摆放在二楼最显著的位置,大墙一侧是毛利文本,一侧是英文文本。正中则标出了两个版本在最终释义上的不同。

这个条约只有三条,最有争议的是第一条:英文版称,新西兰主权( the rights of sovereignty)属于英国女王;而毛利文版称,kawanatanga属于英国女王。

大卫说,kawanatanga在毛利语是指governorship,可即为总督权。显然,这和主权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以哪种解释为准最终决定了究竟谁具有统治权。此后,大量的纷争据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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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究竟是谁做的这个翻译?是不是有意混淆?大卫说,翻译者是个白人,但是不是有意混淆很有争议,大多数人认为不是故意的。

我们在谈论,一个在旁参观的老太太插话说,肯定不是有意识的,因为当时毛利人还不能充分理解“主权”的含义。

走开后,大卫告诉我,可以看出这个老太太就是毛利人。在新西兰所有的毛利人都说流利的英文,毛利人与白人通婚由来已久,绝无非议,而且,当今世界视肤色微黑为时尚,所以辨认毛利人实在非我所能。不过,老太太说得对吗?

我回来后查阅多种研究文献,可以确认,《威坦哲条约》之争既简单又复杂,对当初的概念分歧有多种说法,动机其实已经不再重要。

一方面,这一条约至今仍被视为具有法律效力的建国文献,另一方面,这一条约有欠严密的表述形成的重大误解,以及由此引起的随后近20年的新西兰“土地战争”,终究使毛利人感受到巨大不公平并遭受到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并且形成了毛利部落深埋心底的“冤屈之结”。19世纪80年代以后,毛利人和欧洲移民在新西兰矛盾仍存,却再未引发血腥冲突,在数十年、上百年代际更迭、经济繁荣、社会进步、法治完善的过程中,种族和谐已经成为主流。但历史之结仍然无法回避。

二次大战以后,新西兰的毛利人人口大幅增长,其素质和教育水准也在城市化过程中显著提升。毛利人开始寻求以合法的道路,为自己遭受创伤的过去寻求补偿。1975年,新西兰议会决定设立“威坦哲特别法庭”(Waitangi Tribunal),调查裁决毛利人的维权主张。毛利众多部落历史上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具体事件被放在法庭聚光灯下。 

 
(图:Rangi和Papa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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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舒立

胡舒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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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传媒创办人,现任财新传媒社长,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兼职教授。 胡舒立为“全球联合之路”(UWW)全球理事会成员,同时担任路透采编顾问委员会委员,以及 国际新闻记者中心(ICFJ)顾问委员会委员。 胡舒立于 2016 年 5 月获颁普林斯顿大学荣誉法学博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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